臺北車站

    赴會。上車,啟程。

    入伍,暫離意志紛繁的世界,縱使平素生活如何鮮亮多姿,剃髮的那一刻,刀起刀落,分秒之傾,往事隨髮絲一一捨斷。受刀時,有種出世離俗的幻覺,雖然,將前往之地,絕無古寺梵音。封存記憶,置入另一種心腦結構。

    七月流火,季夏初秋,便開始了我在新訓中心的奇妙短駐,一期一會,難得值遇。新兵傻將於此驛遊,在人間世及軍武營之間,有一灰色的交會點,吸融了入伍時匆忙奔趕前置過程中,青春、家庭、愛情、學校、職場、常民生活未及交付、沉澱的錯縱情思。一切暫且擱置。記憶翩然馳越蘭陽平原,止於那道營門前,門上有銘刻:「來者啊,棄絕一切希望 !」正如但丁在地獄入口踟躕震慄。

    甫入門,不見黑漆暗啞,卻飄過一陣菜香。

飯廳

    因緣巧選成為打飯班一員,與弟兄一日三打飯 (絕無周公吐哺握髮的憂國氣度),遊走於鍋碗和盤匙,滑步於餐堂及外場。部隊用餐,有所謂「幫前」、「幫後」階段,幫前,即餐前準備事項 ; 幫後,顧名思義,是收拾殘局的苦力功夫。操課中段,常聞得一聲高喊 :「打飯班出列 !」於是,十二位「飯夫」提早自操練中退場。離戰場,赴廳堂。區區半小時,得讓所有鍋碗匙盆就位。伙房門邊焦心等待大菜出爐,身在餐堂,內有將熱菜迅速上架的時間壓力 ; 出得餐堂,外有用餐部隊壓臨城下的空間壓力,兩相交逼,不能不急,熱鍋旁蒸騰的不只是螞蟻,是兵士們嗷嗷待哺的單純想望。打飯班雖戮力勞心,卻不致冷落胃臟,盤餚總有剩餘,飯夫們常出於儉約美德,預屯糧餉,在飯菜全數踏上通往廚餘刑場的末路之前,慈悲救渡,盡悉收納於餐桌抽屜的保護框之下,伸手入桌,總有源源的礦藏。但,礦藏總有掘盡時。 

    大部隊用餐完畢,進入所謂的幫後階段,油鍋膩碗排山疊來,清潔劑常匱乏,偶然幸運掙得半瓶洗劑,便如沙漠中巧拾杯水,善加珍用,雅稱其為「特調」,夠濃夠厚實,保證打出白花泡沫。打飯軍裝備零缺,可嘆,杯水畢竟難救車薪。夜空在上,星圖燦爛明迷、澄澈透藍,嘲哂下界油光滿盤。洗滌畢,送剩果殘肉上路,執餿桶相看淚眼 – 此淚,乃菜湯噴灑,滴於眼下之淚 – 廚餘場邊,詭異地,真能拂一陣曉風,窺半抹殘月。眼下,一條瘦狗,要來滿足飢腸,突聞一記槍響,餓犬飛逃而去。一群飯夫循聲追探。

靶場

    原來是靶場彈屑飛射,山鳴谷應之聲。投筆從戎,卻不知慣搖筆桿的我提起槍桿是否也能從容揮灑。且謹遵靶助教誨,力行射擊八大要領,目標雖遠渺,凝神以畢全功,壓穩槍身,跟隨直覺的腳步,就這麼按擊。六發有煙無影的金銅彈子,順利筏渡空氣海洋,撞觸彼岸。一隻白鷺鷥自場中振翅絕空,我滿靶了。誠然,管筆亦可為槍劍。

    打靶回聲捶心撼耳,仍不及長跑時身心覺受之豐厚。

操場

    晨跑時刻,碧空純透凝藍,月影猶鉤留天幕上,淡月下,一顆顆瀟灑平頭飛振馳揚,人影錯落,喊聲四起,樹景優雅投射,旭光薰得枝葉朝氣圓滿。蘭陽平原天光變動之奇,時清明,時陰鬱,偶自疏雲中透出幾閃金線,有什麼神異的天啟正要揭開 ? 窗外仍有藍天。鑑測日,終於要奔向那三千公尺的標竿。百人齊跑,頭兩圈,萬千腳步正找尋對應彼此的準確頻率,此牽彼引,常亂陣腳。進入第三圈,手足之間,似乎奔入了某種單調、劃一卻和諧的調子,個體融入全體,化零為整,如川在洋,如沙在土,一股奔馳能量環繞全場,順其所往,呼吸調息漸凝穩,這叫化境吧。旭陽下的三千公尺長跑鑑測,從人體力學示範,進入形而上的曼妙玄思。

    終點已至,未能喘息,一顆榴彈已當頂砸下,手投場又有人越界了。

手投場

    手榴彈總也難擲。任千嘗百試,那略帶鉛黑土色的橢圓傢伙就是不肯翻出掌外,果真有分寸,不輕易越界。猶記《倚天屠龍記》中,張三丰授無忌太極絕式,其要訣在無心無我、忘身融物,卸去功式武訣文字心相羈絆,方入不隔化境,成就其事。手投場上,癡愚執著手足姿態協調,班長嘔心的叮囑吼聲、同儕目光的追逼,擾神物事四面八方圍壓,何以空掉自體,悠然發招 ? 幹部祭出各式獎勵,只換來揚聲器一聲聲空洞的複調 :「未進彈、未進彈、未進彈...」恨未牢記真人親傳,永遠難越北緯二十公尺線。不越線,怎有賞 ?

    唯憑想像,來至飲料機前。

飲料機

    部隊與世俗生活之反差美學實踐,可由所謂的「福利」來檢視。曾幾何時,一罐飲料成為不可求的奢望 ? 飲一口販賣機掉落的八元奶茶,如啜瑤池玉露,但,這仙涎,必須在三分鐘內猛烈灌下,迅雷之間,滿足某種禁錮內的奢待。一切非軍非武之物,皆是逃逸 ; 一切連結外部世界的元素,盡成歇處。一條狗、一瓶飲料、一口麵包、一位來懇親的女子、一間普通的便利店,都能促發驚叫與燦笑。此番圖景,完全說明環境塑人的心念推力。

    半推半就之下來到營門前,恍恍悠悠間,窺見一線來自天界的清光。

營門

    就這樣在光影、菜屑、清風、硝煙、日昇月入的節律中,走完矛盾新奇共存的新訓時光。營區猶有蒼蔥枝,枝頭上沾掛著續不完的故事。迴轉不止的,是蒼藍之下陣陣威赫猛武的軍令回音。離日已至,有巴士接送,似天堂來筏引渡,菜兵個個笑顏大開,歡喜航向未知水域,幾小時後便要登岸。

    駛出那扇門,封印即解除,圍欄沒有魔法,純粹人心自縛。涼風西來,將我們吹回俗世。

絮叨

    不溢美,亦不批判,服兵役這件事,對男人來說,暨是完全自由前的短期束縛,你在其中幻化為一組組號碼、一條條階級槓子,玩起抽離實相的命名遊戲 ; 它也是形構雄性青春記憶的龐大區塊,將在未來的歲月中昇華為一種曖昧隱秘、卻永無止盡述說的回憶海潮。意義自尋。國軍,任時遷世變,結構微移,軍武轉型,仍是縱橫歷史、延展至今的家國記憶場域、民族精神載體,悠長深根於斯土,千萬故事在其中翻騰閃耀,生生滅滅,繼續帶領一批批落髮新人,刻留一篇篇描不盡的斷章。

    遂想起唐朝李賀《蘇小小墓》:「...無物結同心,煙花不堪剪...西陵下,風吹雨。」此地名為金六結,結結累累,滿是金黃色的初秋風貌。昴星下,蘭陽雨。

    弟兄們,有幸結同心,歷歷皆堪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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