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子有四,梅蘭竹菊,這些個優雅非凡的花影,竟一一散射在我一年的軍旅奇歷中,由秋至夏,看盡梅影翩翩。梅花除了是所謂堅忍貞烈國花,對年年代代新軍老兵而言,更橫空翻出第二層隱喻。當過兵的、軍中混的,心自戚戚。曲枝、豎木、梅瓣、星宇,這植物學乃至天文學式的意象圖鏈,芽生於大地,一路上攀穹空。散文聖手唐諾在他的酣暢文集《世間的名字》〈少尉〉中,有一段洗脫兵武剛氣 (臭味的軍階象徵符號學趣論,實在忍不住整段引出 :

「其實軍人的高高低低軍階並不是任意的、個別的抽象符號,它們就跟目前可見絕大部分的象徵符號一樣,最原初都是實物、而且是一組連續性的實物 ; 它們的真正意義也不在個別實物裡,而是通過這組實物的奇妙相遇及聯繫,顯示於它們構成的整體圖像和彼此關係之中。當然,彼時台灣的知識水平和其表述方式較簡單直接,就說是彎曲的樹枝 (士兵和士官)、樹幹 (尉官)、樹梢開出的花朵或停歇其上的一隻鷹 (校官)、和更抬頭的夜空星星 (將官云云。這是詩的手法了,清泉石上流,鳥鳴山更幽,你說,官拜少校和一朵滿滿盛開的花有什麼關係呢 ? 你回想一下你當兵時那個什麼也不懂、作威作福的營長副營長哪來如此柔美的意象,沒錯,答案並不在這朵花裡,而是從樹根、樹幹、花朵到星星,就像是魯迅〈秋夜〉這篇美麗短文一開頭所做的那樣,這是人由近而遠、由上而下、緩緩抬頭的目光一路所停駐看見的,由此構成一個高低層秩序、有為者亦若是的隱喻。只是比較奇怪的是,它們竟然是夜間的、晴朗日子的,二月天清冷星光下一樹枝梗蒼老多節瘤、花開紊亂披風的老梅,沒有任何武勇的、乃至於殺戮的、如子路頭插公雞毛的誇示,倒像是不寐夜裡一個安安靜靜的夢。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? 他們最原初究竟是把軍階設計這樁歷史任務交給了什麼樣的一個人 ? 而這忽然心起憂思的傢伙後來又是如何說服頭頂上的那些好勇鬥狠、半點也連不上黯夜星空的人呢 ? 在這看似連續的、等距的層級秩序中,我們實際上知道,其間不可能是均勻的。最困難是由上校躍升至少將這決定性的一階,果真得像掙開地心引力般才能讓有限生命的花和鷹化為亙古的星圖。」

分明詐欺,不是嗎 ? 出演過大頭兵角色的 (戰場歸來之人 (都是臨演,時薪更是寒酸無邊的八元),想起服役時歷歷現前的汗黏凶險時刻,必定對上面那段雅麗如詩的詮釋獃然無感。若非已隔開一段時空距離,使之包覆於如夢的薄囊中得以不計是非遠遠觀視,我也會說那根本是純然鬼扯淡的藻飾昇平偽託話語。當初,身在曹營,若彼時就視軍中階層序列遊戲為植物樣本的追索蒐羅,豈不非常美妙 ? 便不致日夜晨昏給士官校將那幾波枯枝砲星攻勢刮刺臉面、震晃腦門。

按時間進程,一站站回味。關關難過關關過。

軍監第一站,新兵訓練 (管你癡傻有餘、武技不足的一般義務役,或看似雅逸清閒、標榜唯才適用的替代役,新訓是替代不掉都要踏入的五週惡鬼道途 )。北部代代役男們不陌生的迴音般響亮名號 : 金六結,我 (被迫) 落腳處。蘭陽平原這般風日涼暢的寶地,竟有一座業績經年蒸茂的不斬人法場。何止六結啊 ? 心簡直有千千結。至今未忘懇親假末了 (新訓中場休息),正要回營續完第二階段十八天鴻門之宴、決絕如易水壯士不復歸來的那一幕,如返煉獄的同車弟兄椎心嘶嘆著 (但丁不是都說了:「入此門中,且把希望拋揚。」) 當此絕境,一群血性男人(漢子 ?)遂唇舌不聽使喚,化約出「唉唷」、「厚唷」、「我不要」等這般直白、敗壞剛武身分的耍賴淚訴苦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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